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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鶴之衣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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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了他內心的動搖,“即使我不是那樣迂腐的人,也很難立刻接受。不過你放心,我不會阻攔你們來往的。我只是想要跟你說,萬事都需要慎重,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個頭就再回不去了。”

“我……”他有些難以相信,穆弈煊居然沒有嚴厲地責罵他。

“你可以回去了。”

這句話令他感到解放。他快步走到門邊,忽然聽到對方喊自己的名字。

“薛止。”

他站住,回過頭,看向仍坐在原地的穆弈煊,“您還有事嗎?”

“假如有一天你發現許多東西並不是我和你說的樣子,你會怨恨我嗎?”

他只是對於喜怒等其他情感不甚敏感,但絕非癡傻,當即就明白過來穆弈煊的意思。

可是這個人能有什麽瞞著自己呢?至於怨恨?他從未想過這個詞能和穆弈煊這樣的人聯系在一起。

有關穆弈煊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許多人都有他們的定論,薛止本身和他接觸不算太多,但不論如何,他都想不到自己會怨恨對方。畢竟許多時候就連血親都做不到收養一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十多年來視若己出,與自己的親生兒子同一對待,而穆弈煊不僅做到了,甚至是毫無怨言的。

“您是指什麽?”

興許是他望向穆弈煊的眼神太過驚詫,穆弈煊竟然調轉開了視線,“不要急著回答。”

庭院外的紅葉透著秋日裏的蕭索,一如他此時此刻給人感覺,“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答案的。”

……

再等薛止醒時外頭天色灰蒙蒙的。和做了一整夜夢的他相比,身旁的穆離鴉睡得很沈,要不是那細微的吐息軟軟地吹拂到自己肩頭,薛止都要擔憂起他是否出了什麽問題。

對於平日裏稍微有一點響動就會被吵醒,然後睜著眼睛再睡不著的穆離鴉來說,這樣的睡眠是極其難得的。

薛止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眼底的青黑,最後卻還是收回了手,不敢驚擾。

“還是算了。”他捂住面孔,壓抑著呼出一口濁氣。

起床後他摸到那白瓷瓶,倒出血色的藥丸囫圇吞了下去。

本來這藥是要和著藥引一起用,但一兩次沒有藥引也無所謂。相比之下他更加不願去叫醒那個好不容易睡了次好覺的人。

他一出門便撞上了從房裏出來的毛石匠,毛石匠見著他,有些心虛地嘿嘿一笑,“天生勞碌命,這外頭雞叫了就在睡不著了,在房裏坐著沒什麽事好做,起來看看有沒什麽東西吃。”

剛說完,毛石匠的胃裏就應景地咕咕叫了兩聲,好似昨夜裏那個胡吃海塞,一頓頂得上三個壯年男子飯量的人不是他一般。

“嗯。”

薛止和他下了樓,客棧裏提供的早飯是清可鑒人的稀粥和鹹菜,毛石匠看了一眼臉就拉了下來,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些什麽。

店小二還在旁邊說風涼話,“老爺子,有得吃已經算不錯了。”

“不錯個屁!吃這種東西你有力氣幹活?”

合著在毛石匠這種幹了一輩子體力活的手藝人眼中,早上就該吃紅燒肉這種大葷大油的硬菜加米飯,要不然撐不到日上三竿就得餓得前胸貼後背。

毛石匠脾氣發夠了,轉頭便靠著救命恩人的身份對薛止吆五喝六,“這怎麽下得了口。後生仔,我昨夜裏就看過了,街對面有家包子鋪,去給我買些肉包子回來。”末了還順桿爬地加了句,“十個起步!買少了不要回來!”

薛止瞥了他一眼,轉身便去街角的包子鋪給他買了整整十個大肉包子。

毛石匠看到包子臉色稍霽,就這麽包子就鹹菜,把稀粥喝得唏哩呼嚕,看得店小二嘖嘖稱奇。

“老爺子,您莫不是飯桶成精?”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

毛石匠差不多吃飽了,一抹嘴又開始找薛止說話,“昨夜過得怎麽樣。”

薛止記掛著上頭睡著的穆離鴉,聽得很有些心不在焉。

“他……”

“很辛苦吧?你朋友那個狀態真的不對,跟鬼上身了似的,得有人把他往正途上引。”

此辛苦非彼辛苦,絲毫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的毛石匠繼續吹噓自己眼睛有多尖,“你那個朋友,我一眼就看出來不是普通人了。讓我猜猜看,他祖上和妖物通過婚,對不對?”

“嗯。”

既然毛石匠都看出來了,薛止點頭承認。他只承認了這點,更多的事情,比方說穆家老太太的真身等。

有些事情,越守口如瓶,對他們越有好處。

看他一副不欲多說的模樣,毛石匠搖搖頭,“你就當我昨天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我年輕時被害過,到現在都有些怕妖怪。哪怕他不是完全的妖怪,我也難以信任他。相比之下,我更信任你。”

“不是我不想說,只是我真的有些怕了。救了你以後,我就察覺到你身上帶著點妖怪的氣味,所以堅持要來看看你的這個同伴。”

毛石匠難得露出了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滄桑,“現在看也看了,該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

“王庸?”薛止再度說出那個名字,看到毛石匠很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這麽說吧,你們想知道王庸這個人,找我就對了。我和他是師兄弟,從穿開襠褲那會兒就在一個師傅手裏學石雕的手藝。說老實話,他在這一行上比我有天分得多……他是我見過最適合吃這口飯的人了。我是什麽水準你見過了,王庸,也就是我是師兄,他比我還要厲害,簡直是我一輩子騎著馬都追不上的。”

昨天在那場鬼雨裏薛止已經見識過了毛石匠的厲害,但等他想起水底下那密密麻麻的石雕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註視,他又有些能夠理解他了。

“我知道。”

毛石匠嘴巴長大又猛地合上,“你知道?也對,你們都查到他身上了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神秘地朝薛止招招手,“過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小心隔墻有耳。”

薛止湊過去,毛石匠左右快速地看了一眼,確定沒什麽人偷聽後才快速地說了這麽一句話,“我師兄這個人從小就邪得厲害……”

等他說完,毛石匠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再度恢覆了那般大爺做派,“你們要去姜家衣鋪吧?”

“是。”

毛石匠的表情十分難以言說,“這姜家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點,那就是他們家的人身上都帶著股妖氣。我再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妖氣是從他們的衣服上散發出來的。好了,我就知道這麽多。”

穆離鴉自己都想不起來,他有多久沒有睡得這般沈過了。大概是自從父親還有阿香他們死後就再沒有過了。他總是有很多的東西需要思考,又常常大半夜從睡夢中因為沒有形狀的恐慌而驚醒。

他說不出來自己究竟在懼怕什麽,是殘酷的天道,是那諱莫如深的真相,還是那些對他們虎視眈眈的東西?他只知道,他必須循著龍脈走完這一趟路,或許一切的答案就在遙遠的天京。

就像是昏迷了一般,徹底喪失了對外界的感知能力,也把自己的全部感官封閉起來。他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但不論他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直到某一個時刻,他好似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輕輕嘆氣。有什麽好難過的呢?他後知後覺地想,哪怕難過又能改變有些事情的結局嗎?

等他睜開眼睛看到薛止就坐在他的床前,外頭的太陽差不多要落山時,側影被餘暉照亮,英挺的五官多了幾分平日裏少見的暖意。

“你醒了。”薛止第一時間就註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有水嗎?”他喉嚨幹渴得厲害,跟火燒過似的。

薛止遞上茶水,他按著額頭坐起來,被單從身上滑落也顧不得在意,接過來喝了好幾口才稍稍好受一點。

“現在什麽時候了?”

“差不多申時兩刻。”

“居然這麽晚了。”他有些懊喪地皺起眉頭。

昨天夜裏睡下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醒了身上稍微動一下酸痛得厲害。

他總覺得自己漏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直到看見桌上豎著的白瓷小瓶才驚覺。

“你的藥引……”那藥最重要的就是藥引這一環,若是沒了藥引藥效打對折都是輕的,這麽多年來,先是父親和祖母,再是他本人,除了薛止外出學劍的那段時間,之間鮮少有斷過。

但薛止堵住了他的疑問,“一兩次不妨事的。”

他的態度無比堅決,加上看起來也不像有事的樣子,穆離鴉才斷了繼續的念頭。

“之後不要再這樣了。”

他坐在床上等頭不那麽痛了以後又將薛止的裝束打量一番,註意到他的衣角沾了灰,靴子邊緣還有外頭帶的黃泥,整個人都有些風塵仆仆。

“你出去過了?”雖然是問句,可他的態度相當篤定。

“嗯。”薛止沒有瞞著他的必要,將自己上午的行程照實托出,“我去了一趟松子坡,又順道看了姜氏的衣鋪。”

這些本就是他們今日要做的事情,不過是由薛止一人完成沒帶上他而已。

穆離鴉低聲詢問他,“你為什麽不叫我?”

“沒什麽必要。”

松子坡這種死人堆積的亂葬崗最容易聚集臟東西,一般要去都是趁著白日陽氣重的時候去,若是夜晚去,指不定又要出什麽岔子。

過去的事情再計較也不能再改變什麽,穆離鴉想了一會,索性問他這趟出行的結果,“你發現了什麽?”

薛止說他去之前又找了一遍那客棧掌櫃的,問他那把傘究竟是從松子坡哪個地方撿到的,他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那掌櫃的約莫是被前一天的穆離鴉嚇得不輕,今天再被薛止這樣招呼,還不等真的逼供就劈裏啪啦地全說了。

“那天是我那老娘的祭日,我去亂葬崗給她老人家燒紙……公子你不知道,小的以前家裏窮得揭不開鍋,老娘病死了沒錢買棺材只能草席一卷往亂葬崗丟,後來發跡了想要給老娘好好遷個墳都找不到屍骨,只能每年按時去燒紙,希望我那苦命的老娘地底下過得好點。我那天真的只想給老娘燒個紙就回來,結果誰知道碰上一群人,我認出帶頭的是姜家老大以後心裏頭害怕得緊,連忙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不敢讓他們看到我。好不容易等他們走了以後,我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大著膽子過去看了眼,然後我就看到這把傘就躺在土堆上頭。要是給我個機會,我絕對不再手賤了,但當時我就跟被鬼上身了一樣,撿起傘就走。”掌櫃的哭哭啼啼地說完了以後還對天賭咒發誓他不是有意要害他們。

“你的確是鬼上身。”還是被那傘郎的鬼魂上了身。薛止說完這句話,這掌櫃的更是哭嚎得跟殺豬一樣,“把具體位置指給我。”

掌櫃的忙不疊把具體撿到傘的位置說給薛止聽,薛止聽完沒再管他就直奔松子坡那地方去了,留他一個人後怕不已。

穆離鴉也對薛止後來的發現來了興趣,“那裏究竟埋了什麽人?”

“什麽人都沒有。”

即便他心中想了一萬種答案,薛止的回答還是令他有些吃驚,“什麽人都沒有?”

無論這裏埋了什麽人,都應該能順著推出這人和姜家老大的關系,在找出問題的關鍵所在,但這沒有人的話……

薛止點頭,繼續說了下去,“都是些女人的器物。”

除了那把雨傘,剩下的都是些胭脂水粉和衣物,裝在麻袋裏顯得好大一堆,怪不得當時的客棧掌櫃的誤以為那群人是來拋屍。

“上頭可有姓名?”

薛止說自己找遍了都沒發現上頭有女子的姓名,“我發現……這些都是我那時見過的白衣女人的東西。”

在翻找身份信息時,他註意到有件雪白的衣裙越看越眼熟,再仔細端詳發現居然是那幻境中被融化成血水的女人身上穿的。

穆離鴉並未露出驚詫之色,“和我想得差不多,那女人是姜家人。姜家衣鋪還關著門?”

“還關著,晚些時候到姜家人住的地方去看看。”

薛止又說,幻境裏的那間姜氏衣鋪應當是那間姜家人居住的宅邸,而非他白日裏所見的店鋪。

“這次我和你一起去。”

說完了外出的事情,穆離鴉又休息了一會,順便服了藥。他明知藥效聊勝於無,可為了讓薛止安心,他便一日兩次地按時服用。

“毛石匠呢?”那藥別的用處沒有,只有味道酸苦,他打小就不喜歡服藥,當下有些不大爽利,不想讓薛止看出來就再度找起了話題。

“他回去了。”薛止沒說的是這毛石匠走之前還要了兩斤五花肉當做出門一趟的犒勞。

那店小二最初還有幾分震驚,後來漸漸地就對這老頭的食量麻木了,不論他要什麽都照著給,然後把賬記在薛止頭上。

穆離鴉對這些瑣事也不怎麽在乎,“你和那老頭說了什麽?是不是和王庸有關?”

語畢薛止望向他,他難得不好意思地調轉開視線,“他防著我,我看得出來,他不信任像我這樣的人,所以只要我在場他就。既然他走了,那麽走之前應該已經把他知道的東西告訴過你了。”

果然什麽事都瞞不住他,薛止心裏說不出個什麽滋味。

他的身份大約是他心中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久久沒有落下的一天。

“他跟我說了,王庸是他師兄……”

早些時候,毛石匠跟他說了一席話。

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懂,但就是因為聽得懂,連他這樣遲鈍的人都感受了那般心驚肉跳的恐怖和後怕。

再之後,他又感到了幾分慶幸,幸好毛石匠還活著,能夠和他們講述這些東西,否則他們只怕要繼續像是無頭蒼蠅那般追查下去。

“我師兄這個人從小就邪得厲害,師父在世的時候還有人能管得住他,不至於讓他走上歪路。我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很不服管的,有時候我都在想,他可能很恨師父和我,是我們阻擋了他。師父去了以後……因為沒有人能管他,我們又著實不是一路人,他和我的聯系也少了,我聽說他好像去南疆那邊呆了一段時間,又不知道去哪學了些邪術,總之就是些不好的東西,不過架不住他手藝好,名氣便越來越大。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十五六年前的冬天……大約是這樣,我年紀大了,記不清了,他主動來我這裏,說是要給師父上香,盡弟子的孝道。整個過程裏他一直捂住手,我以為他幹活時不小心傷了手的,就想著給他看看。我掀開他的衣袖,……是個蓮花烙印,應該烙上去沒有多久,旁邊長出來的新肉還有些泛紅。他的臉色當場就變了,連忙把袖子拉下來,罵我多事無能。‘這是你這種人能看到東西’他就這麽說,我當時很生氣,跟他大吵了一架,他說我無可救藥,說自己要跟著大人物辦大事,今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然後就沖了出去。我這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坐著想了會,覺得他那副樣子有些不對勁,又看到他的帽子還放在凳子上,外頭那麽冷。怕他凍掉耳朵就跟著出去了。”

後來的十多年裏,他也說不上自己有沒有後悔過追出去。

“我記得很清楚,外頭等他的車輦很奢華,而旁邊侍奉的即使也刻意偽裝過身份也能看出是宮裏來的人。怎麽看出來的?普通人家會有閹人侍奉嗎?車裏的應該是個女人,她朝我師兄伸出了一只手,長長的紅指甲,還有猩紅的衣袖。倘若只有這些就好了,但我就是被那股可怕的氣息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我發現她是妖怪……很恐怖的大妖怪。她肯定發現我在偷看,不然我後來不會被逼得連換了十幾個住處。對了,我不知道這樣說合不合適,但是她給我的感覺,和你那個朋友有一些些像。”

“他們之間應當有某種聯系。”毛石匠呼出的氣息又濕又冷,“就當是小老兒在挑撥吧,你最好當心一些。”

宵禁時間以後,街道上再無行人蹤跡,只有提著燈籠的更夫和巡邏的官兵,在他們經過時,偶爾能聽見幾聲急促的狗吠。

隨州府最繁華的街道也不例外,胭脂鋪子、茶座酒肆都是打了烊,除了幾扇窗戶後頭透出的賬房燈火,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沈寂了下來。在夜色最深濃的暗影裏,兩道人影悄然飄了過去,而就在另一邊,巡邏的官兵有所知覺地回過頭,卻只看到了空蕩蕩巷子。

“馬上就到了。”

薛止本來想一個人前往位於西南的姜家,但拗不過另一個人的堅持,只得帶上了他。

“你……”

“我沒事。”穆離鴉捂住嘴咳嗽,好在這一次掌心沒再出現黑色的淤血,“我沒事,風有些大,受了寒,過會就好了。”

平日裏不到一刻鐘的路程他們硬是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好幾次都險些要被官兵發現,穆離鴉不得不動用了障眼法等迷魂之術來蒙混過關。

薛止知道自己拗不過他,“那回去以後記得服藥。”

姜氏發跡以前也曾住過近郊的陰森弄堂,隨貧民村夫一同吃住,後來生意逐漸做大,積攢了一些家底厚便搬去了南城區的大宅子。

寒冷的灰色冬夜裏,細小的流霜簌簌墜落,而夜幕裏的姜氏大宅半點都不見那幻境中的春日旖旎,反倒更顯得清冷可怖,就像一只蟄伏在黑夜裏的巨獸,隨時可能張開口將所有闖入者吞吃入腹。

穆離鴉仰頭看著那沈沈的烏木匾額,上頭寫的並非“姜氏衣鋪”四個大字,而是“受天之祜”。

“你確定是這裏?”他轉頭向薛止確認。

薛止看出兩幅匾額的差異,心裏也不由有了幾分疑惑。

可看兩側風景,雖少了那一行行血色的燈籠,但毫無疑問是他在幻境中見過的模樣。想到這裏,他又覺得十分篤定,“我確定。”

穆離鴉得了他的答案,點點頭,“我猜我知道原因了,你仔細看這匾額。”

薛止循著他的話語仔細端詳這匾額,沒多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新的。”

一般人家正門匾額都隨遷入而更換,姜家人在此居住了十多年,照常理來說哪怕每年新年前都專程有人打掃,這匾額上頭也該留有歲月的痕跡,但這烏木匾額和周遭門楣相比顯得嶄新無比,一看就是剛換上去沒多久。

“你看到的應該是這裏過去的模樣。”

至於為什麽刻意更換了匾額,沒準就和發生在姜家人身上的事情有關。

穆離鴉收回目光,正對宅邸緊閉的正門。他沒有去動那雕刻成獸頭模樣的銅環,反倒伸手貼在冰冷的木門之上,像是在感知另一側的動靜。

因為血脈的緣故,他打小就能感知到邪物和陰氣,現下他屬於凡人的那一半無限虛弱,妖物的血脈占了上風,便更是敏銳。他剛把手貼上去,正門那頭的有些東西就主動地湊上前來。

“看起來還是來遲了。”他冷淡地垂下眼,話語中聽不出太多的惋惜和遺憾,“太遲了。”

“死人的味道。”薛止幫他補充了一句。

他雖然只是普通的凡人,可受那厲鬼的魂魄影響,對於死的氣息還算敏感,“起碼死了五個人。”

陰冷的腐臭繚繞在鼻息之間,穆離鴉淡淡地看著他,“進去看看。”

“要如何進入?”

房門緊閉,薛止的意思是他能夠一劍劈開門閂,但穆離鴉否定了他的提議。

“從正門進去就好。”

他話音剛落,缺少潤滑的軸承便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緊閉的宅門一點點向外打開。

薛止往裏看了一眼,就一眼,他便能認出那庭院裏的景色和他在鬼雨幻境中見過的一模一樣。

“走吧。”

……

庭院深深,所見之處皆紙醉金迷。

雍朝興廉政,官員俸祿較前朝可謂寒酸無比,差得最多的都要有三四倍之多,許多下層官吏拿著俸祿也就勉強糊口,哪像商賈,雖是賤籍卻窮奢極欲。

“你覺不覺得哪裏奇怪。”

穆離鴉明知故問,而薛止自然懂他的意思,“太過安靜了。”

尋常大門大戶都有護院丫鬟,哪怕是穆家這種侍女全是妖物精怪的地方到了夜裏都不會這般安靜,但這姜氏大宅非但聽不到傭人們的竊竊私語,看不到一點亮著的燈火,甚至連花木間的蟲鳴都被一並壓了下去,靜得人心裏發毛,這就顯然是有問題的。

“是啊,太安靜了。”穆離鴉點了點院子裏空無一人的涼亭,涼亭後邊是一間兩層高的木質閣樓,窗戶開著,黑洞洞地看不見任何東西,“按店小二說的,這姜家人自稱病了不見客,連外頭的鋪子都關了,而家裏又一點聲音都沒有,你說他們人都去哪了?不會是都死了吧?”

先前在門外之時他們就已得出這屋內死過人的結論,現在走了這麽久又一點人跡都沒看到,會這樣想也不算多麽奇怪。

薛止沒有對此發表任何看法,“你還帶著那把傘。”

“我都忘了,有個現成的人可以問。”穆離鴉噢了一聲,看起來半點都不像忘了的樣子,“傘郎,出來,我有事問你。”

他撐開手中的雨傘,對著頭頂那輪黯淡的殘月轉動了半周。

那傘郎的輪廓浮在半空中,影影綽綽的像蒙了層紙,不過倒是比先前在客棧裏要更清楚一些。

他看著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衣著打扮像是從沿海那帶來的,尤其是束發的方式,比起雍朝,更像是前朝男子間流行的樣式。

“請問您找我有什麽事?”他懶洋洋地拉長了調子,眼珠狡黠地轉動,“不過我也不確定我一定知道……”

穆離鴉沒工夫跟他客氣,直奔主題,“你對姜家人做了什麽?”

“我對他們做了什麽?”傘郎很不配合地反問,“姜家人怎麽樣與我何幹?像在下這樣的小妖怪又能對他們做什麽?”

“你知道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麽?”

“我知道嗎?我常年待在傘中,我怎麽可能知道。”

這傘郎顯然是長久混跡江湖的人物,言談舉止跟泥鰍似的滑不溜秋,不論穆離鴉問什麽都一概回以無可奉告,要麽就之乎者也地敷衍一番,真要想起來半點都有用信息都沒有。

“算了。”就在這傘郎侃侃而談之時,穆離鴉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現在可以不必說了。”

傘郎乜了他,嘴角掛著點得意的笑容,“我就說了我不知道……”

薛止瞥了穆離鴉一眼。以他對對他的了解,他不是這樣容易就放棄的人,更別說被人用這樣的手段了。

果然這傘郎還沒好過一會,就見穆離鴉手中燃起青綠色的火焰。

“你不想說就不用說了。”他聲音不大,但透著的狠厲讓那陰陽怪氣的傘郎都不敢違逆,“反正我也不想聽了。”

傘郎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後果,驚愕地望著他,“你……”

既然多年行走於市井之間,他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看人方法,他看得出來這人沒有在說謊。

若是自己再敢這樣敷衍了事,他是真的敢燒掉自己棲身的雨傘,讓自己魂飛魄散。

“你不要燒掉雨傘。”

傘郎再開口就不是之前那油滑調子,“只有這個請不要。”

穆離鴉沒有說話,冷淡地站在那,仿佛要視他的下一步行動而定。

“我有一點是絕對沒有騙你的,我真的沒有對姜家人做什麽。”

這傘郎五官平淡,生前也一定不是什麽讓人印象深刻的人,他就這麽站在稀薄的月光下,好似風一吹就會消失不見。

“是他們自作自受。”他露出一個有點點扭曲的笑容,笑容裏不見暢快,只有無盡的痛苦,“我什麽都沒做,今日所有都是他們自作自受。”

穆離鴉收了手中的火焰,“聽你這口氣,你和姜家人有仇了?”

“姑且算是有仇吧。”傘郎垂著頭,要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但是我絕對沒有主動出手害過他們,唯獨這點我可以發誓,我哪怕是最憎恨他們的時候,都沒想過要他們全家的命,反倒是他們……害了她還一輩子不夠……”

“她是誰?”

薛止突然插進到他們的對話裏,“是那個女人嗎?”

但面對他的這個問題,傘郎又什麽都不肯繼續說了,“你二位何不走完剩下的那段路呢?”

他所給出的唯一信息就是,只要他們循著走完幻境中那的那段路程,“答案就在那裏。”

說完以後他的身形便消散在風中,薛止轉向穆離鴉,“我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了。”

“那就帶路吧。”

沿著幻境中那白衣女人的指引,薛止帶著他在這靜謐的庭院裏穿梭。

本來官商門第規格都有嚴格規定,可這鶴錦被宮裏的那位娘娘看上了,姜家借勢盛極一時,連知府都不得不上門討好,許多布置真要一條條算下來,殺好幾次頭都不夠。

這姜家宅院大而曲折,要不是薛止身上有著習武之人的野性直覺,大概真的會被繞進去。就這麽繞了好幾圈,兩人終於來到那存放各種珍貴錦緞的庫房外邊。

“什,什麽人?”

還不等薛止過去開鎖,角落裏就滾出個形容狼狽的男人。他連身上的灰都來不及拍幹凈,指著薛止他們就喊了起來,“你……你們是來救我的嗎?”

他消瘦的臉龐上映著極端恐怖以後的崩潰,“我……我受不了啊!誰都好,來救救我!”

“要是想讓我們救你起碼得說清楚你是誰吧?”

穆離鴉拉了拉薛止的袖子,讓他往自己這邊靠,“不然我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闖入的賊人。”

他這一出反客為主要是放在平時,可能當即就會被人反駁,但這男人約莫是被嚇得有些癡呆,竟然真的認真思索,“我……我是姜聞浩,家裏排行老二,你們真的是來救我的?”

是姜家人。穆離鴉面上不顯,實際上卻將他仔細打量了一番,忽地他目光停在某處,“姜二少爺。這裏。”

說著,他點了點脖子的位置,姜老二不明就裏地眨眨眼睛,伸手去摸他,“嗯?”

穆離鴉見他半天都摸不到要領,呼了口氣,問出了那禁忌的問題,“姜二少爺,你脖子上是什麽東西呀?”

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姜聞浩還是一臉茫然,“什麽都沒有……怎麽有點癢?”

他轉過身子,也讓穆離鴉和薛止徹底看清了他脖子上的異樣:不知是被蚊蟲叮咬還是怎的,上頭鼓出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紅包,邊緣有些輕微潰爛。

“好癢。好癢,真的好癢!”姜聞浩大叫著,抓癢的力道也不自覺加大,“好癢,到底怎麽了,怎麽會這麽癢!?癢死我了!”

他起初並沒怎麽用力,不過這瘙癢像是從骨頭縫裏鉆出來的,他越抓就越磨人,到後來因為周遭的夜色太過安靜,穆離鴉都能聽到指甲在皮肉上剮蹭過的吱吱聲。

“啊,好癢,好癢啊!”姜聞浩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痛,每一下都深深地撓進了頸子後頭的皮肉裏。但無論他怎麽抓撓,這蝕骨的癢都未緩解分毫。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穆離鴉出手打斷了他的呻吟,“喏,這個借你,應該能幫到你。”

那雙隱約透著幽綠的瞳孔死死盯著姜聞浩的臉,“你不是癢麽?”

他遞過來的不是別的,正是他那把長久不離身的彎月匕首,而姜老二看了匕首一眼,連正常的懷疑都沒有,果斷地伸手接住這出了鞘的匕首,朝著自己的脖子就去了。

穆離鴉和薛止對視,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樣的訊息。

“果然……”穆離鴉調轉開視線,看著姜聞浩拿著匕首割開了自己脖子上的紅瘡。

這匕首削鐵如泥,切開一個人的血肉根本就不算什麽事,但古怪的是切口裏沒有血流出來。

傷口周圍的爛肉就像一堆堆破舊的棉絮,被姜聞浩隨意地撥到了一旁。

“果然有用,果然有用。”匕首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而姜聞浩恍若未聞,手指直直地插進了傷口裏翻攪,“好癢,還是好癢。”

他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將大半個手指都插了進去,“咦?”他停頓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偏過頭,“這是什麽?”

穆離鴉冷淡地看著他抓撓頸部的傷口,然後從裏邊扯出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阿止,過來看看。”穆離鴉朝薛止招了招手,兩個人一同蹲在姜聞浩面前,打量他身體裏掏出來的那東西。

姜聞浩約莫是找到了瘙癢的關鍵,正在興頭上,根本不管他們兩個人說什麽做什麽,只是一個勁地往外掏,沒一會就堆積了小小的一堆。

穆離鴉正要伸手去摸就聽到薛止低聲呵斥,“不要碰。”他縮回手,“你看出這是什麽了嗎?”

一團團黏著血肉的絮狀物被扯了出來,隨意地丟在石板磚上,看著頗有些惡心。

“是羽毛。”薛止簡單地解釋了一下,這一團團的是羽毛,不是那種根根分明的翎毛,而是那種細小的、柔軟的絨毛。

穆離鴉自己就是黃鸝帶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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